第110章
《八》
第二年。
张晚萤听到北边传来的消息。
骠骑大将军温立璋溃败燕军,初战告捷。
又一年。
温立璋击退燕军二百里,攻下燕国朔城。
戚坚宣他回京受赏。
他好像不愿归来,姗姗来迟。
庆功宴上,张晚萤身着华美的凤袍,坐在含笑的戚坚身侧。
而殿下坐着越发成熟英勇的温立璋。
风霜让他的轮廓森寒而凌厉。
他不茍言笑,沉默寡言,不再是那个开怀朗笑又爱追着人讲无聊的笑话的少年。
他的肩膀宽阔而坚硬,一人撑起了温家满门荣耀,不再是那个说要躲在两位兄长身后去吃喝玩乐的少年。
对戚坚的关慰,他恭敬作答,言谈仍是那个与戚坚交好的义兄。
可却没有看过她。
张晚萤没有忘记。
她以为她能忘记温立璋,可根本做不到。
她从来都不爱戚坚。
最初是局势所迫,后来是感恩,是愧疚。
愧疚于他仁君贤夫的胸怀与慈悲。
她一杯一杯饮下薄酒。
温立璋的目光这才落在她身上。
殿上觥筹交错,臣子推杯换盏,春风由他深邃的眼眸不经意的拂来,云过风轻的一瞥。他依旧岿然端坐在案几前,如同春风与云都不曾惊动。
温立璋留在京都兵营编排整兵。
戚坚让她负责兵权一事,希望她去点温家的兵权。
她皱眉,知晓此事不妥:“皇上忌惮温家吗?”
“怎会,温家满门忠烈,如今只有子儒一人,朕感心痛。如今他为朕夺下燕国的朔城,朕很是欣慰。不是要你去收兵权,子儒还会上战场,朔关不是他的终点。”
他温润怜惜的双眼凝望她:“阿晚,朕信任你。这天下不光是朕的,也是你与延儿的。子儒开拓疆土有功,大盛有他戍守,这安稳也是他的。”
每次面对戚坚的信任与温情。
张晚萤只有深深的愧疚。
她去军营见到温立璋。
他维系着君臣之礼向她行礼,唤她皇后娘娘。
他们坐在案牍前,只说军政,不言其他。
可她会忍不住擡眼去看他,那些被尘封的昔年往事都化作秋日将冷却温的水,在她一双凤目里潋滟地流动。
温立璋忽然不再谈论公事。
他就那样望进她一双眼眸,像她看他那样一动不动地看她。
军中的烈日都没有那双眼睛灼烧人心。
张晚萤起身靠近时,他却握着拳行礼离开。
他的礼总不够周全,不够严谨,不像是一个臣。
那是故意还是无意呢。
张晚萤会走神,会压抑会痛苦。
她的身体会不舒服,一场秋雨就会风寒,一道羹汤太烫也会大怒。
她好像格外敏感。
五岁的戚延兴高采烈背着小手跑到她跟前,小脸上藏不住笑意,脆生生地说:“母后你猜猜,延儿手里藏着什么呀?”
他高兴得打乱了她拟写政务的思绪。
她竟冷声训诫:“身为太子,你不该稳重么,为何要这般毛躁莽撞?母后在拟政,没工夫陪你闹。”
戚延亮晶晶的眼睛一下黯淡下去,小脸上一点笑意也没了。
他像犯了大错又不舍得她生气,眼眶里蓄满了泪水,却谨记教诲而不敢哭闹,红着眼眶乖乖地向她行礼道歉,小心翼翼摊开背在后背的一双小手。
“这是延儿跟父皇学的,延儿自己做的泥人。延儿今日功课有长进,太傅还夸我了,母后别生气,延儿下次不会毛躁来打扰母后了。”
张晚萤望着戚延红红的眼眶,那张小脸像极了她与戚坚。
她忽然很厌恶自己。
她封住了所有心事,不去想她曾经有一个爱她的丈夫,有一个喜欢在她肚皮里乱动的女儿。
她规规矩矩做着戚坚的皇后。
戚坚每月只会因为平衡君臣关系,去几次妃嫔的寝宫。
他很多时候都陪在她的寝宫里。
每一次,他都极尽的温柔,照顾着她的感受。
张晚萤按部就班地接受着,也不会装作很感动,更不会很享受。
她只有愧疚,对于戚坚的包容与他给予的一切,她根本没办法用他想要的感情去偿还。
躺在他身下,她每一次都干涩疼痛,却从没有表露出这种疼痛。
她望着戚坚,也许那眼神很冷静,她应该是想说什么的,可刚想开口便被戚坚打断了。
“别说,阿晚,算我求你别说……”
张晚萤抿下了唇。
原本是想说什么呢?
应该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。
可越是无关痛痒,对戚坚来说越打击吧。
她没办法。
除了爱。
她可以用她的全部去感谢戚坚。
温立璋又去了战场。
又一年。
他攻下燕国三座城池,广招兵马,让温家军威名远播,让敌军闻风丧胆。
朝中也再无人敢与他匹敌。
他拥兵七十万,驻守在北地,上表奏疏,愿以肉身筑高墙,终身戍卫边关。
他传回请封世子的奏疏,他收养了三名义子,愿让温家子嗣都为大盛效力。
又一年。
他没有回京。
再一年。
北地好像成为了他的故土,京都再也不是他的家乡。
他的军队越来越壮大,朝中已开始有不少非议声。
戚坚每一次都表示对温立璋的信任。
但还是诏他回了京。
戚坚对张晚萤说:“该为子儒筹备婚事了,他本就没了亲人,不能再让他冷冷清清孤身一人。”
他说这话时仿佛全然忘记她曾是温立璋的妻子。
就好像这些年来,他们所有人已经都放下了。
可张晚萤还是顿了顿:“臣子的婚事该由他们自己做主吧。”
戚坚说:“他不一样,子儒是朕的义兄。”
张晚萤无话可说,不想让戚坚去多猜她的反对。
戚坚让她去安排此事,张晚萤沉默了许久,怕她的反对倒对温立璋不利,终于还是应下此事。
她以为这么多年没见,她是不会再有当年那浓烈的爱意,也不会再有那样的苦痛。
可再见到温立璋。
张晚萤无法否认,那些被她封存的思念全都似狂烈的浪潮一般涌现,刻骨铭心到同她融为一体,是经年的岁月与他人的陪伴都无法磨灭的。
她说:“皇上希望你成婚。”
她忽然流下眼泪来,那么多年都不会流眼泪了,她以为久坐皇后那把凤座上的她早已坚不可摧。
温立璋望着她:“你希望吗?”
烽火没有磨平他的棱角,反倒让他锋芒强盛,气场越来越凌厉。
可在她与戚坚、戚延身前,他始终都沉默安静,谨守君臣之礼,是一个挑不出任何错处的忠君之臣。
他就问她:“你希望吗,希望我娶妻吗?”
张晚萤以为温立璋已经放下她了。
可这短短几个字,让他们明白他们都没有放下过彼此。
她并不知道答案,仿佛也是知道却私自地不想去面对。
他等着她的回答。
许久,她说:“你去娶妻吧,你应该去成家……可我放不下你。”
说这话时,他们被无意撞来的许映如打断。
宫宴上的许映如迷了路,无意听到此言,她惊慌而恐惧,生怕被灭口,哪怕她救过张晚萤。
无凭的,张晚萤就是对许映如很信任。
她放许映如离开,哪怕她什么都没有下令,许映如也好像很懂她,不提方才撞见他们的交谈,不提从前救过她一命,行完礼匆匆消失。
张晚萤以为许映如只是一个小插曲。
温立璋顿了良久,被这一打断,欲触碰她的手终还是收回。
他看殿庭外的夕阳,看弯月与夕阳同升在天边,留下一句话离开了。
“别难过,我希望你过得好。”
《九》
不久之后。
温立璋成婚了。
与她以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插曲的许映如。
戚坚把皇家赏赐一事交给她操办。
张晚萤望着那些大红的喜字,去想象许映如那张温婉秀丽的脸穿上嫁衣是什么模样。
婢女许娟调查回来,说起许映如。
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七品小官的女儿,母亲死后,许映如的父亲为了功名巴结上京中的贵人,入赘了贵人府上。
许映如前十多年都被扔在离州,如今她父亲为了讨好好色的常王,才将她接入京中,将芳龄二十的许映改成十六岁,好不容易送到前不久的宫宴上来。
许娟说,一个是被皇上下令要赶快成家的人。
一个是被府中吸血的父亲逼迫的人。
好像他们有理由成为一对。
那天,温立璋带着许映如入宫谢过戚坚的赏赐。
张晚萤只敢远远看一眼。
温立璋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挺拔。
许映如娇小纤细,温顺地候在他身侧。
她羡慕站在温立璋身边的许映如。
她也嫉妒,明明那是她曾经的救命恩人。
一月一月过去。
一年也过去。
远在北地的将军府中没有传来什么喜讯。
她是自私又高兴的。
可又落寞悲伤,发自心底地希望温立璋过得好——哪怕那个人再也不会是她了。
温立璋难得回京。
戚坚设宴款待他,筵席过后独自与温立璋说了许多话。
张晚萤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。
两个月后,她听到不知是喜讯还是噩耗的消息。
许映如怀孕了。
温立璋回北地的前夕,入宫朝戚坚谢辞。
许娟拦下温立璋的路,请他单独一叙。
他被带到她面前。
张晚萤静静地立在烛光下,眼前的温立璋忽然不像从前那样敢看她。
她笑:“恭喜你啊,我想了想,这句恭喜是真心话。”
他握了握拳,擡起眼眸看她。
那眼底有她读不懂的深意,他却只说:“嗯。”
他并不解释一切,只是说:“若无意外,我应该很久不会再回京。若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,不要怕麻烦我。”
张晚萤笑着说好。
他沉默,看她许久:“臣告退了。”
他说着臣,可不见君臣之礼,脊梁笔直挺拔,宽肩蓬勃有力。
他何时真的甘心在她身前是一个臣。
他转过身去。
张晚萤:“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吗?”
他并未回头,只问:“皇上待你和太子好吗?”
“他很好。”
他沉默许久,嗓音低沉:“晚萤,我自然希望你快乐。”
他离开了。
中间隔了两年他才匆匆回过一次京都,张晚萤为了匆匆见他一面,没有来得及照顾病中依赖她的戚延。
那一次戚延好像性情大变,对她开始疏远。
她虽然会难过会自责,可总想着那是她的儿子,他只是一时的生气。
再后来,她有三年没有见过温立璋。
她以为不见就能忘记。
可没有人告诉她,有些感情,越是不见会越思念。
她一向稳重的性格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。
她明明是高兴温立璋生了一个女儿的。
她听人说他很爱护他的女儿,将女儿保护得很好。
她会笑,很想很想告诉旁人“是啊他就是那个样子的,以前我们也有过一个女儿,女儿还未出生他就做好了给女儿的木马和衣裳”。
可她也会痛苦。
痛苦那个受尽他宠爱的女儿不是她所出。
痛苦她想要的,这辈子再也得不到。
她大病了一场,病中仍在看北地传来的奏疏,一遍遍抚摸温立璋的字迹,抚摸他的名字。
戚延撞见这一幕,恼羞成怒地扯过奏疏。
十一岁的小少年眉目越发有储君的态度,可从前对她的那份依赖和爱,已不知在何时变作一种疏远的戾气。
她张了张唇,唤他“太子”,可他离开了她,甚至请旨离开了皇宫。
她大病了一场,病了一整年。
病到失去了味觉与嗅觉。
吃不下饭,满桌的珍馐入口都是一样的味道。
饮食于她而言不是品尝,只是续命。
她快乐不起来。
哪怕强撑着替戚坚看一些政务上的东西,她也没有精力。
后宫里。
宋妃与贤妃争宠,她处置得超乎从前的严厉,得罪了贤妃母族。
父亲南明侯因她受累。
她也被贤妃的党羽设计陷害,误食了毒药。
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生活过得如此糟糕。
戚坚出宫为她寻找解药,跑遍了许多城池。
她一日一日疲惫地陷在睡梦中。
醒来总是分不清白昼和黑夜,只能听见许娟在旁抽泣。
她勉强笑:“你哭什么?”
“奴婢去请将军来好吗?”
张晚萤怔住,摇头。
“可您在梦里唤了子儒,你一遍遍地喊将军的名字……皇上方才回宫来见您了。”
张晚萤瞬间撑起精神,警惕地问:“他听见我呓语了?”
“没有,皇上来时您喃喃提起女儿……”
女儿。
是啊。
她也有一个女儿,爱在她的肚子里和她玩闹。很多时候她和温立璋的手掌轻轻落下,隔着薄薄的寝衣都能感受到女儿顽皮地踢她。
她喃喃自语,想见见温立璋的女儿,想抱抱那从未见过面的孩子。
他的女儿应该长着他的样子吧。
戚坚送来了解药,并没有告诉她那是温立璋奔赴千里送来的。
她服下了解药,身体却并没有大愈。
她想见戚延,戚延却一直不愿回宫。
甚至朝中开始有人奏请废太子,说太子纨绔浪荡,不学无术。
她呵斥那些臣子,气他们也气戚延。
可她知道最失败的应该是她自己。
看似拥有一切,却是一无所有的自己。
戚坚终于带给她一个好消息,说国师算出北地之处有祥瑞之兆,说戚延的太子位不会被废,说温立璋的女儿温夏是将来的皇后。
张晚萤很是激动与欣喜。
可冷静之后理智便回来了,她小心地问戚坚:“皇上忌惮温家军吗?”
戚坚很是意外,目中也是受伤,却不忍责怪她:“朕只是为了大盛,也是为了阿延与温家。子儒盛极一时,必招祸患。与其如此,不如昭告天下把大盛的未来托付给他的女儿。”
“阿晚,难道你不想见见他的女儿吗?”
张晚萤心动了。
可这于温立璋与许映如却太残忍。
她以为温立璋会拒绝。
他却答应了戚坚,将女儿送到了京都。
她在驿站等他,亲眼见到那个可爱的女儿。
她喊夏夏,他的女儿甜甜地唤她皇后娘娘,靠在她怀里,又软又乖。朝她笑时,脸颊生着和温立璋一样的酒窝。
那是张晚萤最开心的一天。